晚饭后父亲打来电话,说有个厂进村,需要用我后山的土,我不在家,他便答应了,代我签了字。那么,我就只剩下西山两分坡土了。当初分家时,我要这两分坡土是备作坟地用的。刚至不惑,只剩坟地了。冬雪下到半山,山脚小城河边满是落叶,树上的正在零落。凄清和怀旧的情绪在醉意中突然同时涌来,淹没了脑子里家乡的面貌,越是想她,越不具体。
我回屋翻看写过的文章、照过的照片,不觉被自己零碎的日记吸了进去。
2013年2月7日,阴
昨夜回瓦庄,已晚。今天值得记住的时间可以分为两段。 前一段是在下坝水井边石板上坐着的上午。水井被喝上自来水的人们忘记在弃田旁的树下,周边长满了荒草。但它不是因人而活的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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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它自在得很。清水从井沿流出来,像走在路上莫名微笑的少女。我想起小时候,每次换上母亲洗过的衣服,肌肤都能触到这井水的干净和冬暖夏凉。长大后,娶来老海的头几年也是如此。如果可以,我真想变成一条鱼住在这井里,一生都活在这气息中。又觉得对一条会成长的鱼来说,这世界仿佛小了些,不如变成一尾小虾米。 后一段是在家整理旧物的下午。装满酒的坛子下面,有一口红色木箱子,大概一尺六长,一尺二宽,八寸高。箱子是我上初一时母亲给的,至今用着。(还有一口小木箱,比这口坚实,是木柄手雷的包装箱,珍藏着我儿时的连环画、烟盒三角板、小刀、子弹壳、木老虎等。不晓得它到哪里去了。)红色木箱里装着我1993年6月以前画的画、写的诗,还有同学送的明信片。底部用画纸包着百十封信。给我写信的人有父亲、哥哥、姐姐、表哥和朋友,还有在村外遇见的那些身怀各种美好的女人的来信。她们占了信件总数的四分之三。 我坐下来读她们。勉励、宽容、爱。一直读到最后那张纸片里的不同意见——有个女孩试图消解我对出生于瓦庄的不满,想调解我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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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身份的纠纷,让我看见了自己骨子里的自卑与顽固。这场阅读很漫长,像在重新历经那些丰腴却痛疼的春天。
我的孩子们在旁边玩耍,弄出很多响声。在不读诗书之前,我和他们一样快活。无知是比春天美妙的音乐,要百般珍爱。我盖好箱子,又把酒压在上面。 2013年2月10日,阴
不停不息连续劳动两天。累。昨夜团年饭上桌前几分钟,我终于把房屋的电源线路换装结束。白炽灯换成了节能灯。喧闹的鞭炮声中,爹大声喊说:“这灯泡,太亮了。”他习惯了暗淡灯光里的生活。老海说,过了春节就去买几个小功率的节能灯来换。
今日得闲,出门走走。路边人家的女儿漾着笑脸撕开她妈妈给的红包。她拿着两张五元币,脸色换幕一样变了,突然“哇”一声大哭起来。年轻的母亲想生气,却没出声,把女儿拉到怀里紧紧搂着。搂着搂着,头抵在女儿的额头上,也忍不住“哇”一声哭出来,然后乱骂没回家过年的丈夫。女儿关水龙头一样止住哭,挣开母亲,拉拽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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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的衣角,轻声喊“妈,妈”。她们没看见我,我拐弯去了下坝。 顺着瓦庄溪流一直向上走,河水仍然清亮,小鱼仍然悠游。水田如鉴。两岸山坡上,除了新添两处坟茔外,还是上春的样子。大路边,除开新荒芜了几丘田地和野草间更多的白色垃圾外,也没有其他变化。我在荒田边站了站,只听到村头聚赌的喧闹。这喧闹声是他们从传统生活习惯的羁绊中解放出来的自由之花,春节里尤其繁盛。抬头望过去,满目空闲的华屋。这空房子是他们奔赴南边用汗水和泪水换回来的人生图景,春节后会更空。在两幢洋房的间隙,我看到了自家的瓦顶。这是瓦庄最后一面还升起炊烟的瓦脊。艾吕雅说“当我们的天空连成一片/家就有了屋顶”。在瓦庄却不必这样,谁家都有自己的屋顶。十米和十里差不多,就像生活,除了逐年新添的荒废,一年和十年没有多大区别。
中午回走,路边有人下棋。我加入进去,昏天黑地地厮杀,居然忘记了天黑要回家。好在今天是大年初一,妈没生气。 2013年4月6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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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我把河边的小楼卖了。我在那里住了十一年。 小楼面东南,开门有青山。我二十三岁时买下它,在房前小院坝摆放了七八张椅子,家就渐渐热闹起来。从房子左边下二十来级石阶,可以到河里洗脚、洗脸、洗衣。河水清亮,能分辨河底沙石的花纹,河水流动,不容易见到我的倒影。房后河堤上有几棵一抱大小的白杨和乌桕树。白杨树上有一窝喜鹊,总在天刚亮时吵醒我,曾经让我很烦。不知做客乌桕树的斑鸠们住在哪里,它们漂亮,像我的孩子。九月间,乌桕叶红满了后窗,好看得很,霜一打,落下去,在河里红盖头一般飘动,风停了一夜,树叶流走,河水又亮晶晶地和蓝天相望,河边的土地却会留有一个月左右的喜色,然后树叶腐败成泥,成为阳春的养料,好比蜜月一般。五月里,乌桕花开,嫩香嫩黄的,嫩柔嫩绿的,一串一串,藏在叶子中,不怎么起眼,不如九月的叶子好看,可是蜜蜂喜欢。
清理小楼旧物。物件不尊贵,却重、多。锄头、铁锹、大锤、粮柜、装着酒的土坛子、木炭、火桶、老床、蓑衣、斗笠、铁锅、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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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手指般长短的鞋子们……二哥帮我一件件搬到堂屋。中午,雨停了。请一收购废旧物品的人开车来,把金属的、塑料的、纸质的拉走了。余下的,烧了,送了。屋后的树,也送了。下午三点,我喝了一杯酒,带着一本从废品收购车上掉下来的日记离开小楼。 日记是我儿子的。第一篇写于2005年仲秋,那天天晴,他7岁。整本日记都是用方言写的,假借多(儿子不像女儿那样喜欢用拼音代写)。日记里有新鞋的颜色和长度,有积在门前的雪、飛进屋里的鸟、飘进窗里的雨、卡在窗帘缝隙的星星月亮、爬上枕头的阳光,有妈妈,有妹妹,有白菜和鱼,有牛羊和蓍茅花,还有趁我早上没醒来,悄悄爬到我床上挨着我睡时被我翻身压在手臂下不敢动的小身子……最长的一篇写满了一页。
日记里面的日子,除了哭声和尘土,村里人该有的全有了。刚才,我把他这些日子,储藏在他的出生证、我家户口本等证件下面。它待在那里,情书一般谨慎。如果以后再搬家,已长大的儿女会发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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