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中树
鲁迅继《狂人日记》、《孔乙己》之后,在1919年4月的《新青年》第6卷第5号上发表了短篇小说《药》。这时正是五四运动的前夜,也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方兴未艾之时。1919年5月,中国人民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反帝反封建的五四爱国运动。当时,经历了辛亥革命的破产、「二次革命」的幻灭、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等事件的鲁迅,经过一段苦闷和探索,终于找到了自己继续战斗的方向,积极投身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和五四爱国运动的洪流中。他创作新文学作品揭露抨击封建主义和帝国主义,并在一系列作品中对辛亥革命的不彻底性作了历史的批判。
《药》通过对作品中人物的行动和人物之间矛盾冲突的描写,深沉地展现了资产阶级旧民主主义革命者不被人民群众所理解的寂寞与悲哀,深刻地揭示了辛亥革命脱离人民群众的历史悲剧。
鲁迅把作品中的人物组织在由两条悲剧性的线索构成的故事情节里:革命者夏瑜为救治社会的「病」献出了生命,却不被人民群众所理解的悲剧;愚昧麻木的老栓,让儿子小栓吃革命烈士的血来医治肉体的疾病的愚昧的悲剧。这两条悲剧性的故事线索,用人血馒头联结起来,构成人物矛盾冲突和故事发展的情节基础。
革命者夏瑜是作品中未正面出场的人物,作者有意通过这个人物影射在绍兴就义的女革命家秋瑾烈士。这是可以理解的,辛亥革命、「二次革命」、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虽然曾使热烈的爱国主义者鲁迅失望、苦闷,但是那些英勇就义的革命烈士却使他永远也不能忘怀,他敬仰他们,怀念他们,在作品里常常描写他们。不过夏瑜绝不只是影射秋瑾,他有着更深广的概括意义──他是那一时代的革命者的形象。
夏瑜的形象在作品的第三节才展开描写。在第二节里,读者只知道华老栓和华大妈的儿子小栓患了痨病,华老栓和华大妈给他烧人血馒头吃以治病。读者还在第一节里知道人血馒头是华老栓起大早,战战兢兢,用全部积蓄在法场上从刽子手那买来的。
然而饱染这人血馒头的是什么人的血呢?读者却不了解。这些,作者在第三节里通过刽子手康大叔的嘴向读者作出交代的:被杀的人是夏四奶奶的儿子,「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而且「没有料到他竟会那么穷,榨不出一点油水」,他的被杀是因为要推翻大清的天下。他坚强,对革命充满了信心,「关在牢里,还要劝牢头造反」,向牢头红眼睛阿义宣传「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鲁迅在这些笔墨里赞颂了革命者夏瑜的革命精神;但是,作品的深刻意义并不在于歌颂革命者,而是写出了革命者夏瑜献出自己的血救治社会的「病」与愚昧的老栓企望以吃革命者的血救治儿子小栓肉体的病的悲剧性的矛盾,从而深刻地揭示了一个历史的教训。
我们再从作品的第一节看下去。「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里,便弥满了青白的光」。「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钱,交给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装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下」。作者寥寥几笔,被摧残的穷苦人的形象华老栓华大妈就活现出来了。他们过着贫困的生活,勤苦、善良、胆怯而愚昧麻木。善良的老栓起早去买人血馒头不敢走近法场,当刽子手康大叔「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两把刀」,「一只大手,向他摊着;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时,「老栓慌忙摸出洋钱,抖抖的想交给他,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胆怯得在刽子手康大叔面前,「老栓一手提了茶壶,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愚昧得迷信人血馒头可以救治儿子小栓的病。鲁迅写小栓吃人血馒头的情景,笔触更为深沉:「他的旁边,一面立着他的父亲,一面立着他的母亲,两人的眼光,都彷佛要在他身里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华老栓和华大妈这种虔诚的态度,他们的善良、胆怯多么使人同情,他们的愚昧麻木多么使人哀愤。
茶馆是旧社会「三教九流」集聚的地方,鲁迅选择茶馆作为小说人物活动的主要场景,就在于便于把社会上麻木的人群撮拢起来,像说夏瑜是发了疯的「二十多岁的人」、对刽子手康大叔低声下气的「花白胡子的人」、为夏瑜挨打而高兴的「驼背五少爷」等。「疯子」,这是统治者镇压革命者的一个名目,不仅「二十多岁的人」、「花白胡子的人」、「驼背五少爷」他们附和刽子手康大叔污辱革命者夏瑜,就连夏瑜的母亲夏四奶奶也不理解自己儿子的死──在清明为儿子上坟时,也不免「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
愧的颜色」。这是社会的悲剧。另一方面,革命者夏瑜牺牲了,愚昧麻木的群众却不理解他所为之奋斗的事业,不理解他的死的意义。这又是革命的悲剧。两个悲剧都使人们悲哀、悲痛,也都给历史提供了可贵的教训:革命必须教育群众、发动群众,否则革命者只能像夏瑜那样寂寞的死去,革命也只能像辛亥革命那样不彻底而流于实质上的失败。
鲁迅以愤怒的笔触,描写了报告官府出卖侄子的夏三爷、管牢的红眼睛阿义、双手沾满了鲜血的刽子手康大叔。他们是统治者的爪牙,封建统治的天下就靠这些人来支撑。从这些人物的言行,读者就不能不意识到革命者夏瑜的被杀、华小栓的死、华老栓和华大妈的愚昧麻木,他们的悲惨生活,这一切悲剧,都是由封建统治者及其爪牙所造成的。
鲁迅说他写小说「大半倒是为了对于热情者们的同感」,「也来喊几声助助威罢」,「在这中间,也不免夹杂些将旧社会的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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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露出来,催人留心,设法加以疗治的希望」人们有理由相信《药》所暴露的社会「病根」是有希望「疗治」的,在夏瑜坟上出现的花环就给人们增强了这个信心,它说明还有人崇敬、纪念革命者,革命的种子终会开花结果。这也正应了鲁迅所说的「但既然是吶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2,以此「装点些欢容,使作品比较的显出若干亮色」3。当然,花环的出现并不是小说情节的逻辑发展,而是「平空添上」的,所以小说第4节里夏四奶奶看到瑜儿坟上的花环,才自言自语地说:「这没有根,不像自己开的。──这地方有谁来呢?孩子不会来玩;──亲戚本家早不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她感到出乎意料。不过,花环的出现却又是合情合理,可以理解的:从当时的现实来看,确实还有人崇敬、怀念革命者;从鲁迅当时的思想感情来看,是和「五四」的时代精神相一致的,主张积极,「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也如我那年青时代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4。花环给小说增添了亮色,说明革命者的血播下了革命的种子,革命是后继有人的。这也就更深化了小说所描写的悲剧的意义──不只是揭示了历史的教训,而且鼓舞人们更奋然而前行。这里应该说明的是,《药》的深远的寄托主要的并不在于这个花环,而是寄寓在整篇小说的深刻的情节矛盾冲突中。
《药》的艺术表现的特点,主要体现在结构和描写的两个方面。
作品的结构反映着生活的真实,也反映著作家对生活的认识和理解。生活是丰富多彩的,因此反映不同生活和人物命运的作品的结构也应该是多种多样的。鲁迅的小说创作就是范例。鲁迅的小说创作多是用单纯、朴素的故事情节结构作品,而又不平铺直叙、千篇一律,总是依据所表现的生活和人物,经过艺术的剪裁,达到谨严而不呆板,在精炼的形式里蕴含着丰富的内容。
《药》反映的是辛亥革命前后人民群众的愚昧麻木,辛亥革命的脱离群众。鲁迅抓取当时社会的两个矛盾,构成小说故事情节冲突的两条线索,即人民群众的愚昧麻木和革命者的被杀。这两条线索用人血馒头联结起来,交织一起,构成小说情节冲突的基础──革命者为救治社会的「病」献出了生命,却不被愚昧麻木的群众所理解的矛盾,推动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这样复杂的社会矛盾,在《药》里结构得如此精炼而谨严,确是难能可贵的。《药》以在当时较能集聚社会各阶层人物的茶馆为人物活动的主要场景。第一节写华老栓买人血馒头;第二节写华小栓吃人血馒头;第三节展开故事情节,通过茶馆里的人物对话,侧面描写革命者夏瑜;第四节写华大妈、夏四奶奶各自为儿子上坟的情景。既侧面描写革命者夏瑜,又围绕革命者夏瑜展开故事情节,便把群众的愚昧麻木与革命者的死联系起来,表现了主题。这种减去正面描写革命者夏瑜的场面的处理,不仅精炼了小说的篇幅,也与革命者寂寞的死的气氛照应起来了。
《药》的人物描写、景物描写和氛围的渲染也都独具匠心,富有特点。
在小说里,除革命者夏瑜、红眼睛阿义、夏三爷,从侧面描写得维妙维肖外,直接出场的人物作者也都能抓住他们的肖像和行动的特征予以画龙点睛的描写,让他们活脱脱地活动在读者面前。
一个秋天的夜晚,从后半夜就守候在法场旁边的华老栓,怀着恐惧和希望,在等待不敢告人的「药」。突然──
「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
老栓面前,眼光正像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摊着;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
老栓慌忙摸出洋钱,抖抖的想交给他,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那人便焦急起来,嚷道,「怕甚么?怎的不拿!」老栓还踌躇着;黑的人便抢过灯笼,一把扯下纸罩,裹了馒头,塞与老栓;一手抓过洋钱,捏一捏,转身去了。嘴里哼着说,「这老东西……。」
这是一个多么生动的特写镜头。「缩小了一半」、「慌忙」、「抖抖」和「抢」、「扯」、「塞」、「捏」、「哼」几个具有特征的动作的对比描写,两个不同的人物形象的特有性格:老栓的善良、胆怯、麻木和刽子手康大叔的骄横、残暴、毒辣,便跃然纸上了。此外,像「华大妈已在右边的第一座新坟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饭,哭了一场。化过纸,呆呆的坐在地上;彷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微风,吹动他短发,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褴褛的衣裙;提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串纸锭,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色」。这些描写都通过人物肖像和动作的特征,真实地表现了人物的精神面貌。
鲁迅的小说从来不作孤立、冗长的景物、场景描写,但是在他的小说里又不乏简洁、精彩的衬托人物、渲染气氛的景物和场景描写。
《药》的开头:「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里,便弥满了青白的光。」结尾:「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他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忽听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竦然的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开头、结尾用笔不多就点染了一个阴冷、寂静的怕人的环境,渲染了悲凉的气氛。
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史雄辩地证明,《药》和鲁迅早于《药》发表的《狂人日记》、《孔乙己》,以它们深广的内容、完美的形式,在中国新文学史上首先显示了创作的实绩,为中国现代小说创作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注释:
1. 鲁迅:《〈自选集〉自序》,《鲁迅全集》第4卷,第45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版。 2. 鲁迅:《〈吶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第41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
版。 3. 鲁迅:《〈自选集〉自序》,《鲁迅全集》第4卷,第45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版。 4. 鲁迅:《〈吶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第419、42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1年版。
(引自《〈吶喊〉〈彷徨〉艺术论》,吉林大学出版社,1999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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