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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在律师事务所接到了一个当事人的咨询电话，她的弟弟因为过失杀人被抓了起来，她很着急，希望我们能给她提供法律帮助。上午八点二十分，这个当事人已经等候在我的办公室里，主任鉴于我在刑事辩护方面的细致程度，推荐我接手这个案件。女当事人是个保险公司的雇员，身着整齐的工作装，头发也梳地一丝不乱，戴着框架眼镜，看起来非常斯文。“我叫王黛琳，我弟弟叫王华宁，因为过失杀人被公安局抓了起来，请你一定要帮帮我，我弟弟绝对不会杀人的，他是个好人，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她很急切，表情非常紧张，一见到我就抓住我的手，好像我是她的救命稻草。“慢慢说，来，坐下来说。”由于没有看到案件卷宗，我并不了解案件的内情。“是这样子的。”她说：“我弟弟和我是一家公司的员工，我们都在天都财产保险公司做事。” 天都财产保险公司是本地一家大型的保险公司，涉及的保险项目非常多，我们律所经常与之合作，帮他们解决一些保险案件。我微笑地鼓励她，“我们的同事非常多，合作也一向很愉快。不过，两个星期以前，我弟弟所在的那个组的组长叫柳飞的，和他因为保险赔付的问题吵了架，他当场骂了我弟弟，还侮辱了我和我的家人。”说这话的时候，王黛琳显得非常羞愧，双眼含泪，让人觉得楚楚可怜。“我弟弟一向老实，爸爸妈妈去世的早，我们姐弟都很不容易，他让柳飞这样辱骂，我们都非常气愤。要不是同事拉着，他们肯定要打起来。”“后来呢？”“就在昨天，公安局突然来人，对我说弟弟因为过失杀人被抓了起来，他是自首。我要去看他，他们不让，他们说我弟弟的情况不是法律上规定的那么严重，让我赶紧找律师帮忙，我们公司法律事务处主任推荐我来找你们，我希望你们能帮帮我，帮我救救我弟弟。”“谁死了，你知道吗？”“就是和我弟弟吵架的那个组长柳飞。”“他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听说是被我弟弟拉下水淹死的。”看来王黛琳所知道的很有限，我要了解更多的情况，必须到公安局去见一见那个叫王华宁的男人。“好了，根据法律的规定，在公安局侦查羁押期间，你的弟弟或者你可以请一个律师为他提供法律帮助，以便他能更好的得到法律的保护。案件还没到检察起诉阶段，我们还不能帮他辩护，等案件进了检察院，我们就能知道具体的事情是什么了。不过如果能在公安局就以不起诉为由而撤销案件，那就是最好的结果了。”“你是不是接下我的案件了？”王黛琳非常紧张地问。“恩，是的，我接下来。当然，你们要准备一些钱，请律师是要付费的，打官司也要准备钱，到法院检察院都要有些花销费用。”“我知道，我去准备„„”

王黛琳刚一离开，我就给公安局的老李头打了个电话，他是刑侦组的副组长。他不肯给我透露案件的进展情况，不过他说这个案件几乎用不了太多时间，应该会很快就起诉到检察院。我顺便请他晚上一起吃饭，聊一下案件，他答应了。下午我去公安局办手续，在看守所里，我见到了这个叫王华宁的男人。他很瘦，不过看起来很精干，人长得也很斯文，身上穿着囚服，一双大大的眼睛，浓而厚的眉毛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整个询问期间，他都表现的很沉闷，声音非常低沉，出于谨慎的态度，我没有问太多问题，只是了解了大概的过程。就在他自首的前两个星期，他和柳飞因为一件保险赔偿案件而吵了起来，在一宗车辆保险案件中，因为对案件的认定不同，王华宁认为车主应该得到60%的赔付，柳飞却认为车主只能得到30%赔付；两人为此发生了争吵，甚至还差点动起手来，柳飞辱骂了王华宁，甚至侮辱了他的姐姐王黛琳和过世的父母；昨天上午，王华宁用一把水果刀在公司挟持柳飞到了郊区的集家河，在河里的一艘小船上，柳飞想抢夺他手里的水果刀，两人发生了斗殴，船翻后两人都掉进了河里，由于惊慌失措，王华宁抱住了柳飞，两人都沉到了河里，后来柳飞因为呛水而亡，他则很幸运地爬上了岸，上岸后他就自首了，水果刀也在打斗中被扔进了河底，昨天下午，公安局的潜水员根据王华宁的指认，在离船的上游处，找到了那把水果刀。“为什么要到集家河去？”我问道。“集家河对岸就是我的老家，我爸爸妈妈都葬在那里，我想让他在他们坟前磕头认错。”他低低地问我：“我能出去吗？会不会坐牢？”我想我大概能明白他的做法和

心理状态了：“我会帮你取保候审的。”虽然公安局给王华宁定的是过失杀人罪，依据我国刑法的规定，过失杀人也可能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也就是说，他这样的情况也可以给予取保候审。

案件没费什么事就被起诉到了检察院，检察院起诉科很快就向法院递交了起诉书。因为王华宁的一贯表现，他被继续取保候审，我看了起诉书以后，决定找他再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检察院的起诉书副本你收到没有？”我问。“收到了。”在家呆着的王华宁比在看守所里时看起来要精神些，他姐姐也在场，这些天他们姐弟俩被这一场官司搅得都很不安宁。“我想再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你再给我说说，我要知道检察院所不知道的情况。”我示意王黛琳先出去，这种时候最好不要有任何人对他有干涉。“检察院起诉书上说的很清楚，我当时是有用刀逼着他跟我去我父母的坟墓，不过他在船上扑过来的时候，我害怕刀子会伤到他，就往河的上游扔的，我也知道杀人是犯法的，我不想杀人啊。”“那后来呢？你有没有像起诉书所说的，你们在落水之后，你抱着他的时候有想到这样做会把他淹死？”“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很慌。”

我隐约觉得他的行为不是过失行为，他对两个不会游泳的人同时落水后的种种表现不应该负责。于是，我去了市医院，在医院的紧急救护中心，有我的一个朋友马向前医师，他是专门负责急救的医生。

庭审在起诉书送达后的第四天早上九点进行。公诉人非常强烈地向法官描述了我的当事人挟持柳飞的全过程，他文字激扬，唾沫横飞，坚定地认为王华宁是出于犯罪的目的，他应该意识到他的行为是犯罪行为，所以他对于柳飞的死附有过失责任。公诉人提交的证据并不多，除了那把刀以外，基本上是王华宁同事的证言，而证言都是描述他俩吵架的情形。我提交了王华宁在公司一贯表现良好的所有证据，包括公司奖励给他的一些荣誉证书，客户对他的良善的评价；我也提交了吵架当天的内容，并用黑体字注明柳飞辱骂他和他姐姐的语句，羞辱他过世父母的语句等等。对于他挟持柳飞的行为，我这样辩论：“请公诉人和法官注意，我的当事人挟持被害人的目的，是让被害人去父母坟前道歉，因为被害人当众羞辱了他的父母，被害人对于死者的伤害给了我的当事人极大的愤怒。但我的当事人只是让他在父母的坟前道歉，而不是要在父母坟前杀人泄愤。如果要用杀人的方式来泄愤，他根本就不用挟持柳飞。他们之间也并没有什么利益冲突，王华宁会对于柳飞出于什么犯罪目的呢？任何一个正常人都知道杀人是犯法的事情，王华宁不出于抢劫、不出于绑架的目的，大白天将柳飞从公司挟持到父母的坟前，难道是为了故意杀人的目的吗？他不怕被人发现而报警吗？刚才公诉人提交的证人都证明了王华宁在公司挟持柳飞的情形，他是叫喊着逼迫柳飞去他父母坟前认错的，他吼着说去给我父母道歉！用刀挟持辱骂自己家人的人去给家人道歉的行为是什么犯罪目的？我不知道，我国刑法也没有规定这样的行为是犯罪行为。众所周知，法无明文规定不为罪，法无明文规定不处罚。”我突然高声对着法庭说道：“我的当事人没有任何犯罪目的，不是犯罪行为，不应该被认定为犯罪嫌疑人。”

这次庭审来了很多人，包括王华宁所在的保险公司的很多员工和他的一些朋友亲人。当我作了以上辩论后，全场人陷入了停顿状态，大家都很安静。直到公诉人站起来，指着王华宁问：“那当他们落水以后呢？他抱着被害人的头，死死地将他摁在水里，任何人都知道空气是不溶于水的，人在水里无法呼吸，长时间溺水会导致死亡，被告人的行为应该能预见柳飞死亡的结果，他这是疏忽大意的过失行为，同样是过失犯罪，他的过失导致柳飞的死亡，应该被认定为过失杀人罪。”辩论仍然要继续：“根据医学研究结论，通常情况下，人的行为分为有

意识行为和无意识行为。”我把市医院急救中心马医生的论断搬了出来：“好像梦游，就是无意识行为。这个时候的人处于无意识状态，往往这样的行为没有经过大脑仔细的核算，也就是没有经过缜密的思考。人在清醒的时候也会偶尔有这样的状态，比如我们通常所说下意识行为。人在猛然间被惊吓到的时候会大叫，天黑的时候打着电筒走路，电筒突然没电的时候，人会不自觉的停步不前。这些都是下意识行为，也都是没经过大脑计算过的行为。落水后的人们经常会手舞足蹈，这同样是人们的下意识行为，因为惊慌而想抓住某个漂浮的救命物品，就像我们常说的救命稻草；而且一旦抓住就不会放开，紧紧地抱住那个物品是人们的下意识行为。”我拿出一份医学报告分给法官，“早在中世纪，国外就将这种行为从医学行为学中分列出来并单独研究，这里有一份清华大学医学研究所的报告，也证明这种现象的存在。我的当事人和被害人同时落水，为什么落水？因为被害人扑过来要抢王华宁手上的刀子，两人扭打在一起，船最后翻了。两人同时落水，当时的情形不容两人多想，在抓不到任何救命物品的基础上，两人都是下意识的行为，抓着什么是什么，而且两个人都不会游泳。在这种情况下，谁抓住对方都不会放开，也就是说，不是王华宁抓住柳飞，就是柳飞抓住王华宁，只要能抓住。王华宁也描述了当时的情景，他很慌张。我们可以想象不会水的柳飞的情形，他那个时候难道不慌吗？王华宁下意识地抓住了柳飞的头，为了能多呼吸空气，他会不由自主地猛抬头，手会不自主地往下摁柳飞的脑袋，这是他下意识的行为在支配他，他没有预见的能力，不会也不能预见到自己的行为会导致柳飞的死亡，更何况两个人都在水底。换了在座的任何人，在当时的情形下，都难免会做出和王华宁一样的动作，因为这些就是下意识行为。因此，这不是过失行为，而是因人的无意识行为导致的一起意外事故，我的当事人不应该负刑事责任，法庭不应该也不能以过失杀人罪对我的当事人进行判罚，应该作无罪判决。”公诉人当场哑火，抱着双手沉默了起来。

判决是在一星期后。法院的法官带着书记员去了王华宁所在的保险公司，当听到无罪释放的判决，王黛琳喜极而泣，当场拥抱了她弟弟，公司员工都鼓起掌来。姐弟俩执意要请我吃饭，我怕太麻烦，建议他们就在家里吃便饭。晚餐很丰盛，姐弟俩合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正厅的墙上挂着父母的遗像，家里收拾的一尘不染。茶几上散乱的堆着一摞荣誉证书，这些都是我在法庭上出示的证据，其实我也还没好好看过。吃完饭后闲坐着喝茶，他们姐弟还在厨房忙着收拾，我随意抽了一本荣誉证书，上面写着“象棋比赛一等奖、斗地主比赛一等奖、吹气球比赛二等奖„„”王华宁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我笑问：“看不出来啊，你还是个体育爱好者呢。”他看了看我手里的荣誉证书：“呵呵，这是公司去年搞的文艺比赛，每个人都要参加的。”看看时间，已经很晚了，我起身告辞：“王华宁，现在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你们姐弟好好庆祝一下，明天继续好好工作。”“您不再坐坐了？”王黛琳也出了厨房，表情很亲热的样子。“楼下就有车站，有一辆公车612能直接到您家。”姐弟俩不再挽留，王华宁送我到了楼下。

我也很高兴，站在车站牌前哼着歌儿，嘴里嘟噜着不停地念叨着：“612呀612，612呀612，612„„”正当我念叨的时候，大脑猛然出现一个极其熟悉的场面，就在刚才，我看见的那本荣誉证书上，中间的比赛项目里赫然写着一个特殊的比赛项目：闭气比赛，王华宁获得一等奖，闭气时间是6分12秒。与此同时，市医院急救中心马医生的话语回荡在我耳边：“如果落水的话，一般人大概能在水里坚持1分半钟的时间。一般一个人不做任何运动的憋气时间大约能在2分半钟，最长的吉尼斯世界记录是15分钟左右，是德国汉堡的潜水员汤姆·西塔斯创造的，不过大多数人都只能憋气1分半钟到2分钟左右。”王华宁的闭气比赛记录是6分12秒„„

612路公车一辆接着一辆从我眼前过去，我却只感觉到冷风嗖嗖地吹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