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庄,牛庄
□沙 爽
我来得太早了,春天还在赶往北方的路上。
我来得太迟了,错过了小镇最繁盛的时光。
我抵达这里,斜阳草树,西风沁凉。牛庄,古老的、声名远扬的牛庄。湮埋在发黄的故纸堆里的牛庄。让多少人欲言又止的牛庄。
许多年,它距离我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它就在我长年生活的城市里,它的名字,镌刻在那些建筑物前的石碑上:牛庄邮便局旧址、牛庄海关旧址、牛庄俱乐部旧址、牛庄居留民团役所旧址……然而,在那么多年里,从来没有一个人——包括所有教导过我的历史老师——向我吐露有关它与它的这一段隐秘:这个城市,曾经被冠以另一个地域的名字。它曾经以一个冒名顶替者的身份,完成了一个城市最初的累积。
是的,这个名叫营口的城市,曾经被称作:牛庄。但真正的牛庄却始终真切地存在于同一个时空里。它们之间,空间上的距离为45公里。而在新中国的行政区划图上,牛庄早已与营口切割掉所有的关联,隶属于另一个城市。
或许,这实在是一段难以说清的经历。它太繁杂了,像一团扭结的乱麻,每一根线头上都牵连着难以厘清的往昔。它也像一段漫漶的笔迹,在方正齐整的应试教育大背景之下,它更像一条没有理由存在的歧路,通往杂芜而泥泞的沼泽地。
公元1861年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就在这一年,北中国的夏日大雨滂沱,暴涨的辽河水在冷家口附近决堤,泛滥的河水随即为自己找到了一条距离大海最近的道路,经由一条默默无闻的潮沟笔直入海,辽河入海口从此一分为二。100多年后,这一事件最终导致了一场关于辽河的命名之争。
也正是这一年,托马斯·泰勒·密迪乐从宁波出发,前往奔赴英国驻牛庄首任领事官任上。他麾下的日不落帝国军舰逶迤穿越中国内海,顺利抵达辽河入海口,一道意想不到的难题陡然横亘在他的眼前。
长久的闭关锁国,使得西方世界对这片神秘的东方土地的了解还停留在1000年以前。不知是从哪一本古籍里,他们发现了这个中国北方的小镇,并理所当然地认为它可以担当起开埠的重任。他们没有想过,一条滔滔的大河既然可以在漫长的岁月里淤积起一片肥沃的三角洲,那么这些随波逐流的卑微泥土,每时每刻,都在悄然改写着大国的版图。
密迪乐的交涉最终获得了成功,并且无意中成就了一座城市的命名。在此之前,这处辽河入海口的官方注册名称是“没沟营”。而此后,中国官方对此地改称“没沟营口岸”,久之则简称为“营口”。但较为正式的官方文件中,仍只能称“牛庄”,英方文件则一律沿袭“牛庄”之名。直到100年后,真正的牛庄零落为一个寂寥的小镇,而在这座名为营口的海滨城市,则散落着一幢幢令人迷惑的百年建筑……历史在此再次写下了流俗的一页,冒名顶替者同时收获了利润和光荣。
早在明代,牛庄已成为驿站,一圈低矮的土墙是它淡黄色的简陋花边。到了公元1609年,牛庄正式设置起官方渡口,所运送的物资,主要供给辽东驻军所用。转眼之间,朝代更迭。牛庄作为战略要地,努尔哈赤命人在此重修城池。以青砖为墙,上方设置垛口、腰台和箭位,并设有东、西、北三个城门。17年后,登基为帝的皇太极巡视至此,远远地,
他望见一座巍峨的城池,齐整的垛口有如长长一排坚韧的牙齿,等待着一场来自上天的盛宴。欣悦之下,皇太极以“牛四十犒之”,赏赐给建城军民。
区区40头牛当然并不足以支撑起“牛庄”的大名,后来它成为商贸码头,也有一个漫长的过程。随着东北移民逐渐增多,这片广袤的塞外大地得到了开垦,收获的农副产品除了供给住民们所需,开始有余裕发展起日渐庞大的贸易。在行旅和商贸皆主要依赖水运的年代,牛庄的地理优势毫无悬念地显露出来。东北三省产出的农副产品和木材,开始经由各种渠道汇聚在海城河码头,然后由船只转运到牛庄渡口的大型货船上。这种当地用来转运货物的船只,时人称为“牛船”,俗称“牛子”。
牛庄水运繁华之时,数百艘牛船在港口装卸完货物,回到城西的湖面上休息。夜幕降临,湖面上的船只亮起点点渔火,远远望去,宛如一座人口稠密的村庄。而更多的人开始在附近定居,形成集镇和村落。
牛庄之名,由此诞生。
到了康熙年间,牛庄已是整个关东大地上重要的商贸集镇。
这一段流经牛庄的辽河,确切地说,是太子河的下游,距离浑河与太子河交汇的三岔河口仅10公里左右。为简便计,通常也称这一截河段为“辽河”或“里辽河”。
这里也有一座桥。十几只趸船并排挨在一起,上面以铁板连接成桥身。桥面上铁青色的微光泛起湿漉漉的质感,好像桥下的河水正在不断地渗上来。蜿蜒的土路在河面上凹陷,尔后上升,呈现出原始河床的弧度。
它就是被明文书写在历史中的小姐庙码头。
而所谓渡口,不过是一条河流上人为的逗号。或者,它也是些虚无的逗号,没有哪一条河会因为它们的存在而稍事停留。纵使逗点密集,也只是人与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充盈现代感的语气也越发简短急促。而河流的倾诉如此悠远绵长,只有苍天和大地,是它们永恒的听众。
车尾扬起的淡淡烟尘之中,我看着小镇在后视镜里渐去渐远。我知道,方圆几十公里之内,大辽河正纠结成一团九曲回肠;只有流经牛庄的这一段,河道舒缓平滑——赶在入海之前,一条河幽幽唱出了它最后的一腔慢板。
来源:辽宁日报 2017年1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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