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白先勇小说的悲剧意识
上海外国语大学
唐忆荣
摘要:朱光潜先生曾说:“悲剧感是崇高感的一种形式”。作为一种崇高的审美形式,悲剧将现实生活里的挣扎,矛盾,痛苦,纠葛用用一种饱含关切的方式表达出来。古今中外,众多优秀的文学家,都曾将这种悲剧意识和悲悯的情怀融入小说的创作当中。白先勇也是其中之一。他的小说描写了各式各样的悲剧,而贯穿始终的精神主线是他对人物命运的怜惜与关怀。他用个人生命的悲剧诠释历史的悲剧,反映苍凉的时代底色下个人无法掌控自身命运的痛苦与无奈。
1.当悲剧意识遇上文学创作
在人类产生之初,初民们受困于残酷严苛的自然环境,汹涌袭来的洪水猛兽让他们的生命脆弱如薄纸,生老病死的冰冷与无奈逼迫人们质疑本我的存在价值和思考魂灵的最终归所。可以说,悲悯生命的忧患意识伴随着生命的产生便一同产生了。而在这之后,人类文明一步步发展,人们又面对着不同阶级,不同利益团体,和不同文明之间的冲击与挑战。大量的生命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因为疾病的肆虐而饱受折磨。人类在产生发展的历程当中,始终面对着无法预知的威胁;生与死,灵魂与肉体的矛盾注定了悲剧意识与人类同在。
而当文学最初作为一种传达感情的载体存在时,便脱不开这种固有的悲剧意识。古希腊神话里,俄狄浦斯杀父娶母而不自知;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火后被罚在山顶遭受猛禽啄食内脏的苦楚;赫拉克勒斯立下十二件功绩,却被轻信谎言的妻子毒死。同样的,中国古代的神话里也有这样的故事:鲧盗取天帝的神土堵塞洪水,治水失败被天帝杀死;精卫溺亡于东海,死后化为神鸟投石悲鸣;夸父追日,道渴而死······人们将现实生活中的无奈注入文学作品里,借神话故事表达自己置身于自然强大力量中的举步维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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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涌现的作家们将悲剧意识与文学创作结合得更为纯熟和彻底。无论是莎士比亚笔下的《李尔王》《哈姆雷特》《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是汤显祖的《牡丹亭》,关汉卿的《窦娥冤》,纪君祥的《赵氏孤儿》,读来无不叫人垂思泣下。当人类文明发展到这一时期,作家们讨论的就不仅仅是简单的生存问题,他们转而将眼光投向个体的生活状态,借人物悲惨的命运表达理想生活与现实情况间的不可调和,反映时代浪潮里人们的无可奈何和身不由己。悲剧意识在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里不仅体现为感知生命之苦,更融合了浓浓的人文关怀,思考该以何种方式面对生命之苦。
鲁迅曾说,“悲剧就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所有原本美好而崭新的东西,经生活之手,开始变得残缺而扭曲;所有指引未来的方向和希望,在命运的打磨下,只剩下些苟延残喘的沉默和叹息。而尼采则提出一种“酒神精神”:“最高享受的秘决,就是去生活在危险之中!将你的城市建立在维苏威
1 不火山的山坡上!将你的船驶入浩瀚无涯的海域!要活在与你相匹敌的人物甚至与自己交战状态中!”
同的作者对生命有着不同的理解,但植根于其中的是同样的悲剧意识。在他们笔下,有的人被生活拖拽着向前,有的人奋起反抗和命运死磕,但屈从也好,反抗也好,始终脱不开苍凉的底色。可以说,正是对悲剧意识的多方面诠释,才构成了悲剧之美。
2.白先勇小说中的悲剧意识
白先勇曾说:“我写作是因为我希望用文字将人类心灵中最无言的痛楚表达出来。我想这是我写作的真意。”诚如他所言,贯穿他作品始终的,是浓郁的悲剧意识。他笔下的人物,可谓无人不冤——有的在社会底层的漩涡里挣扎,有的表面光鲜实则内心陌落,有的痛失爱情无心再活,有的漂泊异乡孤单寂寞。白先勇用个人生命的悲剧折射着时代的悲剧,充满哀伤又饱含深情。无论是主流生活方式的叛逆者,还是时代跌宕下荣华不再的没落贵族,都在白先勇的笔下唉声叹气,流着一群人乃至一代人的泪。
⑴小人物的哀叹与感伤
白先勇的小说里不存在“高大全”的英雄式人物,他所描写的,很多都是小人物命运的坎坷悲苦。这些人挣扎在生存与毁灭的边缘,仿佛被社会与时代遗忘。他们的命运像杂草一样轻贱,生了,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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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尼采 《悲剧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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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了,傻了,都不能在时代的洪流里激起半点涟漪。
《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里的主人公王雄,原本是湖南湘阴县的一个农民。他当兵打仗,退伍之后来到台湾一户人家做男佣。他想念着家人和家里的童养媳,便渐渐把所有心血都倾注在和他童养媳年纪相仿的东家小姐丽儿身上。他对丽儿百依百顺,变了法的讨好她,给她当马骑,替她捉蝈蝈儿,将三轮车装饰得五颜六色,穿戴体面地接送她上学。起先丽儿被他逗得很开心,但后来她念了中学,同学嘲笑王雄身材粗笨,她便嫌弃他起来。一次,丽儿摔碎了王雄的金鱼缸,留下垂死的金鱼和不知所措的王雄。从那以后,王雄就变得闷声不响,只是待在花园里一遍遍地浇那满园子的杜鹃花。一天,王雄对女佣喜妹施暴后出走。后来人们在一个荒凉的海滩上发现了他的尸体。作者用倒序的手法讲述这个故事,一开头便是一段对王雄尸体的描写:“王雄全身都是乌青的,肚子肿起,把衣衫都撑裂了;他的头脸给鱼群叮得稀烂,红的红,黑的黑,尽是一个一个的小洞,眉毛眼睛都吃掉了。几丈外,一阵腐尸的恶臭,熏得人直要作呕。要不是他那双大得出奇的手掌,十个指头圆秃秃的,仍旧没有变形的话,我简直不能想象,躺在地上的那个庞大的怪物,竟会是舅妈家的男工王雄。”2这段描写赤裸裸地摆在小说开头,对于读者不能不说是很大的冲击。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笑起来“龇着一口的白牙齿,有点羞赧”,四十岁上下了却还像小孩子一样简单,这让人很难把他和海滩上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联系在一起。命运的捉弄何其残酷,叫人唏嘘。
《花桥荣记》的主人公卢先生是一个普通的小学教师。他年轻的时候和一起长大的罗家姑娘订了婚。后来他辗转到台湾,和未婚妻分开,但许多年来一直对她念念不忘。他节衣缩食,生活得本本分分,平时教小学生挣了钱,就攒起来养鸡,每年过年,他总会提着两大笼芦花鸡到菜市场去卖。这样过了很多年,好容易攒了十根金条,想把未婚妻接过来,却被表哥骗走了所有钱财。卢先生的精神支柱崩塌了,他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他后来和一个不正经的洗衣婆在一起。再后来,洗衣婆偷人被他发现,反而把他打得起不来床。他精神失了常,后来悄无声息地死在了书桌上。卢先生原本是个知礼识数的读书人,他“瘦条个子,高高的,背有点佝,一杆葱的鼻子,青白的脸皮,轮廓都还在那里,原该是副很体面的长相”;经历一番打击之后,他和放荡的洗衣婆在一起,“竟把一头花白的头发染得漆黑,染得又不好,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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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白先勇《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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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邦的张着;脸上大概还涂了雪花膏,那么粉白粉白的,他那一双眼睛却坑了下去,眼塘子发乌,一张惨白的脸上就剩下两个大黑洞”;到后来,他被洗衣婆打得不成样子,“身上耗剩了一把骨头,脖子上的几条青疤还没有褪;左边耳朵的耳垂不见了,上面贴着一块白胶布,他那一头染过的头发还没洗干净,两边太阳穴新冒出的发脚子仍旧是花白的,头顶上却罩着一个黑盖子,看着不知道有多滑稽”3。作者寥寥数笔,透过外貌的变化,勾勒出一个落魄教师凄苦可怜的半生。
《一把青》中的朱青,也是个颇具有悲剧色彩的人物。她还是学生的时候,爱上了空军郭轸,早早的就和他结了婚。那个时候她只十八九岁,“颇为单瘦”,“穿着一身半新旧直统子的蓝布长衫,襟上掖了一块白绸子手绢儿。头发也没有烫,抿得整整齐齐的垂在耳后。脚上穿了一双带绊的黑皮鞋,一双白色的短统袜子干干净净的”,“她的眉眼间··蕴着一脉令人见之忘俗的水秀··腼腼腆腆,很有一股教人疼怜的怯态。”她结了婚,就把所有的心思都扑在了郭轸身上。可谁知没多久,战事爆发,郭轸跟着军队离开,她苦等多日,却最终等来他遇难的消息。她难过得发了疯,“一张脸像是划破了的鱼肚皮,一块白,一块红,血汗斑斑。她的眼睛睁得老大,目光却是散涣的。她没有哭泣,可是两片发青的嘴唇却一直开合着,喉头不断发出一阵阵尖细的声音,好像一只瞎耗子被人踩得发出吱吱的惨叫来一般。”4然而很多年后,朱青再次出现时,整个人都变了样。这时的她“衣着分外妖烧”,从前说话也不敢高声的她如今唱起了歌,“一站上去,底下便是一阵轰雷般的喝彩··风头好像又比众人不同··笑吟吟地没有半点儿羞态。”而如今当她喜欢的空军小顾遇难之后,她显得云淡风轻,帮他收了尸,依旧像个没事儿人似的烧起了糖醋蹄子。这样的情节叫读者读来脊背发凉,心中发酸,不由得要感叹人世无常,残酷的命运竟将一个单纯羞怯的小姑娘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在白先勇的小说里,这样的小人物还很多。比如《玉卿嫂》里和爱的人同归于尽的玉卿嫂,比如《孤恋花》里在风月场所被折磨得发疯的娟娟,在比如《金大奶奶》里被百般欺辱的金大奶奶···小人物的生死无关轻重,可小人物的命运却最能反应时代命运的起落。王雄的悲剧是如何产生的?一方面是因为战乱,当兵日久,远离家乡,他们那个时代流落到台湾的士兵,总是放不下海峡对岸的家乡,王雄曾说,人死了,魂魄就能和家人团聚;另一方面在于,他这样的农民,走到哪里都是被欺侮,舅妈,丽儿,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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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白先勇《花桥荣记》 摘自白先勇《一把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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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喜妹,他们从不把他当人看。在这样的处境里,他就一步步走向了毁灭。卢先生和朱青的命运,大抵上也是不太平的世道造成的。这些命运坎坷凄苦的小人物,很多都是远离家乡漂泊在台湾的,“台北人”并不是真正的台北人,那种无根无依的悲苦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⑵脂粉华服掩不住悲凉
白先勇小说的另外一类人物活在纸醉金迷的风月场。他们有的是国势衰微时的没落贵族,有的在风月场叱咤风云,一生从未卸掉脸上厚厚的胭脂水粉。这类人比之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也许是不缺钱不愁吃穿,但繁华的表面下,内心的悲痛却只有更甚。
《永远的尹雪艳》表现了一群人在灯红酒绿的美梦里的沉沦。故事里的尹雪艳是个着实迷人的女子,她“有一身雪白的肌肤,细挑的身材,容长的脸蛋儿配着一副俏丽甜净的眉眼子”,“一举手,一投足,总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风情”5。尹雪艳本是上海百乐门舞厅的舞女,当年在百乐门时就极受欢迎,前来捧场人络绎不绝。十几年后她来到台北,五陵年少们谢了顶白了头,她却依旧风采不减当年:“一身蝉翼纱的苏白旗袍,一径那么浅浅地笑着,连眼角儿也不肯皱一下”。人们说,“尹雪艳的八字带着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轻者家败,重者人亡”。然而男人们却偏偏要往她那里凑。果不其然,和他走得近的男人们都难有善终。上海棉纱财阀王家的少老板王贵生,肯为尹雪艳摘星星摘月亮,犯了重罪被枪毙;金融界炙手可热的洪处长抛弃妻女娶了尹雪艳,又是丢官又是破产;台北新兴的实业巨子徐壮图迷上了尹雪艳,三天两头不回家,后来被一个发狂的工人杀死。男人们沾了尹雪艳的“煞气”个个死去,但尹公馆还是热闹依旧。依旧牌局火热,宾客四座,依旧透着一股又甜又腻的晚香玉,叫来的人个个乐不思蜀。尹雪艳一袭素净的白衣,“踏着风一般的步子”款款而来,像幽灵又像死神。阔太太们暗地里叫她煞星,却止不住地往她那里去;徐壮图的太太恨极了她,但面对她时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里的象征意味是极浓的。尹公馆作为一个“温柔乡”,代表了生活里糜烂堕落的那一部分。所谓的上流社会的人们,一个不小心,就栽进这个漩涡里,而后沉沦。光鲜亮丽的华服下,藏着的是极端的放纵与空虚。
《游园惊梦》里则勾画了一群人梦醒时分的痛苦。主人公钱夫人原是风华翩跹烜赫一时的昆曲艺人蓝田玉,那时的她唱起曲来,台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捧场。尤其是一曲《游园惊梦》,最数她唱的最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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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白先勇《永远的尹雪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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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因为这一曲《游园惊梦》,她才嫁给了钱鹏志,一跃成了钱将军夫人。那时候她也算是风光一时,“筵席之间,十有八九的主位,倒是她占先的。”“南京那起的夫人太太们,能僭过她辈份的,还数不出几个来。”这些旧日的风光,是多年之后钱夫人在一场宴席上回忆起来的。如今钱鹏志已经不在,她的地位不比当年。现在她被拥着坐主位,竟然“一阵心跳”“连脸都有点儿发热了”。当年的那曲《游园惊梦》,再也唱不出了。显赫与没落,在钱夫人身上形成鲜明的对比。赴宴之时,窦公馆门前两旁的汽车,大多是公家的黑色小汽车,而“钱夫人坐的计程车开到门口她便命令司机停了下来”6。这样的落差感一直萦绕在钱夫人心头。但窦夫人附上“上上下下灯火通明,亮得好像烧着了一般”,又能持续多久呢?明天的窦夫人,终将变成今天的钱夫人。没落的不只是钱夫人艺人,而是整个旧时代的“贵族阶级”;哀伤的不只是荣华的没落,更是一群人身份不再之后认同感和归属感的极大缺失。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里,在风月场打拼了二十几年的金兆丽,迎来了她在舞厅的最后一个夜晚。她嫁了大他二十岁的陈发荣,隔天就要离开夜巴黎,去当舒服体面的老板娘。她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四十多岁的人了,一张脸蛋儿仍然“涂得浓脂艳粉”,在舞厅里依然左右逢源,玩得男人团团转。舞厅里的年轻姑娘朱凤爱上了来过舞厅的一个香港侨生,还怀了他的孩子。这让金兆丽想起从前的她。年轻的时候她爱上过一个跟她跳舞时羞涩脸红的男人,有了他的孩子,后来却被下药打掉了。她便不再动感情。前几年小她六七岁的秦雄拼命追求她,可她最终还是离开他嫁了让他安稳富足的陈发荣。欧阳子曾说《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是《台北人》里惟一具有真正喜剧色彩的系小说。然而表面上歌舞升平的夜巴黎舞厅,内里尽是冷漠空虚;表面上嬉笑怒骂的金大班,内心不知藏了多少苦楚。她不是没经历过纯真的年纪,她也曾期许爱情奋力反抗,但硬生生被无情的命运的浪潮摔倒在地。过去姆妈狠心打掉她的孩子,如今她冷着脸叫朱凤打掉孩子,周遭的花花世界早就一点点将她吞噬同化。她嘲笑朱凤,也是嘲笑她自己。而又有不知道多少个朱凤已经或是将要变为如今的金大班。命运的简直轮回冰冷的可怖。作者让这个历经沧桑的女人在即将开始新生活前回忆往事,叫读者读来如鲠在喉,难以消解对命运的感伤。
“失落感”是白先勇在刻画这类人物时着重强调的。如果一开始就凄苦可怜倒不算什么,可是这类没落的世家贵族,再经历了一番荣华富贵后再体会凄苦可怜,这其中的落差足以将他们吞噬消解。这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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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白先勇《游园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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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又是生命的另一番苦楚。
⑶寂寞飘零异乡客
白先勇小说中还有大量漂泊在美国的异乡客。这些人物来到美国,或是逃难,或是追求理想,但总是搞得自己遍体鳞伤。说到底,还是异乡不比故乡。
《芝加哥之死》里的吴汉魂离开了母亲和爱他的女孩儿从台北来美国,在芝加哥大学读了六年书。他住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小地下室里,常在一家洗衣店做工。他常常闷在屋里读书,一待就是一整天。在他紧张准备考试的那段时间,他的母亲去世了,他都没能赶回去见她最后一面。在六月初的阳光里他毕业,努力了这么多年,这时却不知所措。他的地下室连同那些书本开始让他觉得恶心。他来到酒吧买醉,喝醉后和一个女人发生了关系。他在凌晨时分出门来,在芝加哥的街道上乱走乱逛。最后死在了密歇根湖。作者在这篇小说里花很多笔墨描写了芝加哥。 “六月的芝加哥,在黄昏时,像块刚从烤架上叉下来的牛排、酱汁滴沥,颜色黄爽,洋溢着透熟透熟的肉香”,“人潮像打脱笼门的来亨鸡”,“芝加哥像个酩酊大醉的无赖汉”,“,碧荧的灯花,一朵朵像鬼火似的,四处飘散。幽黑的高楼,重重叠叠,矗立四周,如同古墓中逃脱的巨灵。一股阴森的冷气,从他发根沁了进去”,“芝加哥是个埃及的古墓,把几百万活人与死人都关闭在内,一同销蚀,一同腐烂”7。繁华耀眼的芝加哥,在吴汉魂看来活像个吃人的怪物。作者将主人公置于这样的矛盾中,一方面,他在芝加哥寻求知识,装了一肚子学问;可另一方面,他失去了他已经有的全部。这其实是那个年代许许多多留学在外的游子所共同面对的问题。一头扎进书本里也好,游荡在异国的大街上不知所措也好,挥之不去的是归属感的缺失。当生命里的矛盾逐渐变得不可调和,那自我毁灭就是必然的结果。
《谪仙记》讲述了李彤,张嘉行、雷芷玲、黄慧芬四个女孩的故事。她们四人原本都是富家出身,是上海贵族中学的同班同学。她们同赴美国读书,出发的那天,四个人“不约而同地都穿上了一袭红旗袍,四个人站在一块儿,宛如一片红霞,把上海的龙华机场都照亮了”8。在四个人当中,又数李彤家最有钱,她也最会穿衣打扮,一身绫罗绸缎,像是个“皇帝公主”。可是后来李彤家里出了事,国内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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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白先勇《芝加哥之死》 摘自白先勇《谪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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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爆发,李彤的父母都在避难途中离世,家里的家当也全都不在。李彤这个骄傲的世家贵族小姐一夜之间沦为飘零美国的异乡客。其他三个人逐渐接受了现实,循规蹈矩地读书,毕业,结婚,生子。而李彤仍然以任性,不安分地生活着。小说的结尾,李彤去欧洲旅游,在威尼斯跳水自杀。和《芝加哥之死》一样,《谪仙记》同样是写主人公离开古国远赴美国生活的故事,但两篇小说的意味有很大的不同。《谪仙记》的主人公们原本个个都是时代的宠儿,但却因为时代大背景的变迁不得已向命运低头。李彤是这群人里的异数,她家世原本最显赫,因此要抛却过去也最难。她在时代激荡的洪流里挣扎着想站住脚,谁知最后她自己和她过去生活里的所有的繁华一同被无情的水流淹没。作者透过这个故事,以个体的飘零喻国运的衰微,满满的尽是那一代人在历史大势下的迷茫与幻灭。
《Danny Boy》则把眼光投向了处在社会边缘的同性恋群体。学校里的英语教师云哥,因为喜欢一个男学生的心思暴露,不得已来到美国。在纽约,他在“香提之家”做义工,照顾了身患艾滋将不久于人世的Dannyboy。因为患病,这个孩子的父母坚决不让他回家,他在疾病的折磨下痛苦不堪。云哥一直悉心照顾Danny直到他死去。在那些日子里,他觉得他的灵魂仿佛得到了救赎。后来,云哥自己也感染上艾滋病,悄然离开了这个世界。其实,同性恋题材在白先勇的小说里一直都占有着很多席位,从最初的《青春》,《月梦》,到后来的《孽子》,再到《纽约客》里的《Danny Boy》,《Tea For Tow》,他将这个许多人避讳不谈的话题赤裸裸的抛在读者面前。而在这篇《Danny Boy》里,他更是赋予了主人公云哥同性恋者,艾滋病病人,和飘零异乡客的多重身份——心中有爱却没办法表达,有家却不能回,与此同时还要忍受病痛的折磨,主人公命运可以说是悲剧坎坷到了极致。白先勇认为,“同性恋不是一个“突变”,而是一种超文化、超种族、超宗教、超阶级、超任何人为界限,自古而今都一直存在的现象”,而他透过小说的刻画和描绘,始终表达着对于这一群体在夹缝中生存的命运的关怀和悲悯。
白先勇是所谓“无根的一代”,对于这代人来说,台湾并非故土,美国并非天堂。白先勇将这种不能化解的矛盾注入角色的生命当中,如此残酷而又格外真实。同时他小说的描写又不仅仅局限在一类人身上,他的悲悯意识是非常包容的,他将眼光投向社会上的各类人群,他们形形色色的悲哀命运经他书写,构成了一个时代的悲歌。
⑶白先勇悲剧意识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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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善写悲剧,他曾不止一次地表示,“我的小说痛苦多,欢乐少”。他在作品集《台北人》的首页引录刘禹锡的《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而在《纽约客》的扉页上引用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由此可见白先勇小说的悲剧倾向。
白先勇的悲剧意识是因何产生的呢?
一方面,他幼年时曾患过肺结核,经历过很长一段被隔离起来养病的时光。他因此在孤独中度过大部分的童年时光。这段经历造就了他非常敏感的性格。他是国民党桂系将领白崇禧的儿子,抗日战争的时候爆发,他曾随家人先后到过重庆,上海,南京和香港,后移居台湾。四九年大陆解放,他在台湾经历了那个年代人们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孤寂。六十年代,他取得爱荷华大学硕士学位后,到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教授中国语文及文学,并从此在那里定居,又多了一重异乡客的身份。他自己的这些人生经历,很大程度上成为他小说创作的灵感来源。而他经历过的这一切孤单寂寞和漂泊不定,也使得这部分情感成为他绝大多数小说的主线。
另一方面,他的悲剧意识也源自他对古今中外不同文化的涉猎。王晋民先生曾总结白先勇的写作特点:“中西合璧,悲剧色彩,感伤主义”。一方面,他“描绘人与人性,注重发掘人的内心世界及其复杂性。在艺术上,从西方输入虚无主义,存在主义,意识流,广泛采用意识流,暗示,象征等手法”;另一方面,他又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吸取了不少灵感。他深受中国传统小说风格的影响,尤其是《红楼梦》。他在大学时读英国文学,到美国后依然攻读文学类专业,在这期他接触的中外文学的优秀著作,都成为他创作思路的来源。中西思想的碰撞,让他的悲剧意识不仅仅局限于一个社会一个民族,而是拥有了更高的格局。
正是因为身处在动荡不安的特殊历史时期,他的小说里才贯穿着浓郁的悲剧意识。而正是因为小说中贯穿始终的悲悯情怀,才让他的小说读来叫人格外震撼,处处都能产生共鸣。优秀的小说,其价值绝不仅仅局限于一时一地,它当中的情感脉络必然是跨越时间和空间仍然熠熠生辉的。白先勇做到了。他当不愧被称为“当代中国短篇小说家中的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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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章:《论白先勇小说的创作特色》花靖超 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0年第2期 《乡愁中的感伤主义色彩——读白先勇的作品有感》
《论传统诗学对 白先勇小说的影响》王东兴 安顺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 第8卷第3期
《悲凉而绝望的歌——张爱玲 、白先勇小说的生命悲剧意识浅论》王玲宁,高万年 天中学刊第16卷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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